[追風] 人生就是這道清流了之四萬十川賽後隨寫 5（終）
「妳，要回答，很晴朗。」
「我剛剛已經回答過了。」
「當別人問，今天海上天氣好嗎？妳聽到了，妳聽到，都要回答很晴朗。」
「即使下這麼大的雨也要這樣回答嗎？」
「是。」
「即使不想回答也要這樣回答嗎？」
「是。」
這是《複眼人》故事裡，阿莉思與阿特列的對話。現在的自己宛如是汪洋中的一葉扁舟，在茫茫暗夜裡，面對著一波又一波而來的驚濤駭浪，在浪裡沈浮，掙扎著，朝著那若隱若現，一閃一滅的燈塔光束死命地想要接近靠岸。為了那一線生機，為了不要讓大家擔心，我想起了這段對話，用著它來鼓勵大雨中的自己。
公里數每減少一公里，心情就雀躍幾分，但翻出手機查看時間，心情馬上又沈下去。平心而論，我並沒有把握可以回得去，精準一點的說，我沒有信心在完賽規定的時間內回去。依著現在行進的速度，即使我死命加速，大概也是晚上七點三十五分前後抵達終點，但晚上七點半是表訂的關門時間。
或許這場大會有考量後排選手出發時間損失，搞不好會晚點關門，這樣我也還算是在時間內完賽。但是我是第一次參加這場賽事，主辦單位會怎麼做我一點頭緒都沒有。
以前參加過的日本百公里賽事裡，倒是不曾碰過放寬關門時間的，甚至全馬比賽之中也是少之又少，所以這一切都可能是我自己妄想，私心的願望而已。但不管怎麼樣，有件事情是很確定的：我不能停下腳步，即使它發了佛心放寬了關門時間，一旦我停下腳步，終點的大門依舊會在我眼前無情關上。
「尚未抵達的地方，那裡風景最美。」
忘了從哪裡看到這麼一句話。的確，那兒是一個令人嚮往的世界，想像著燈火通明的終點，有夥伴在那裡等著，有碗冒煙燙舌的味增湯等著，更重要的是，「完整的自己」也在那兒等待著。擁著這樣的信念，在大雨中，充滿著痛楚的雙腿一步又一步地邁出，水花一次又一次地濺起，在微弱螢光棒的投射下，水花彷彿放著一朵又一朵的小小煙火不斷地為自己鼓舞。
此時的每一步，都是一個再微小不足的勝利，然而我知道只要這樣繼續累積著，就可以轉化這些微小成為強而有力的東風，送我到那最美麗的桃花源。
最後兩公里了。
整個賽道像是已經結束比賽了一樣，喪屍般的選手比比皆是，垂頭無力地散發著絕望的氣息，只剩下我跟一個日本人W做著最後的頑強抵抗。
然而W終究也撐不下去發出了放棄的訊號。都已經拼了老命越過了最後的結界來到了98公里，只剩下操場5圈的距離，這個時候卻說要放棄？途中交談時得知這是她人生中第一個初百公里，第一個初百，這是一個多麽有意義的里程碑。
不可以，怎麼樣都不可以在這個時候放棄。「夢想這條路踏上了，跪著也要走完。」腦海裡突然冒出這本書名，但是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什麼腦力把它翻成日文了，只能試圖傳遞著這樣的訊息鼓勵她。她抬頭望了望我，一臉疑惑，顯然是不懂我的胡言亂語，什麼又踩又跪的。只好換個方法，絞盡腦汁搬出一些罐頭台詞，對著她說：
「諦めないでください。あなたなら絶対にできます！」
（請不要放棄，你絕對可以的。）
「一緒に最後まで頑張りましょう」
（一起拚戰到最後吧！）
感謝天，W又繼續跟上了。不過始終有個疑問在我腦海裡盤旋著，為什麼我要這麼雞婆？自己獨跑不就好了？在起跑的那一刻起，我們不都喝下了寂寞的咖啡因，也許我們會在某個時空交會，但依舊各自抱持著自己的信念往前走去，因為我們都很清楚，最大的敵人其實是自己，終究還是要獨自面對的那個狂妄頑固的自己，旁人無從介入。那這個時候，我都自身難保，我又憑什麼自不量力地想要去扮演上帝企圖消滅別人心中的惡魔呢？
99公里，傳說中的魔王坡來了，如同先前不斷在腦海中的沙盤推演，速度一如預期完全崩壞，連小跑步都跑不起來。時間可以暫停五分鐘就好嗎？
望著長無止盡的上坡，我心情沈重也很不甘心地告訴自己，這次就這樣了吧！我已經拼到這個節骨眼，勉強可以給自己一個交代了。一年連續兩度挑戰百公里都失敗，除了身心都練得不夠強悍，應該還有很多事情要好好檢討。
我承諾自己明年薩羅馬一定要好好練，讓創傷的靈魂可以重新再次回到清新的小世界。四萬十川這趟雖然無法在時間內完成賽事，但至少還是要把這件事情做完，回到終點完成這100公里，給自己跟終點等待的隊友們一個有始有終的答案。
「當你真心渴望某件事時，全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真的是這樣嗎？此刻我忍不住抱著悲憤存疑，無語地望著天空不斷撒下的雨珠，我告訴自己，忍住，現在還不能哭。
「李桑，李桑，你怎麼還在這裡？你怎麼還在用走的？」旁邊突然出現了前一陣子在皇居認識的日本友人N。
「我不行了。」我喘著氣說。
「跑起來吧！上坡只剩下三百公尺了，再過去就是下坡了。還有五分鐘，快跑起來！」N很大聲的陪我往上走邊鼓掌打氣邊喊著。
什麼？不用一直上坡到終點嗎？那麼似乎還可以拼上一拼，看來老天爺還沒拋棄我。
我的極限可以到哪裡呢？我從來都沒試過。向來都很保護自己，現在的工作性質也讓我沒有受傷的本錢，這樣的完美又充分的理由，常常只要覺得有些不對勁，放棄棄賽這個念頭就會出現，然後被輕易地付諸執行。
這回呢？拼嗎？只剩不到一公里，應該也不會出現什麽奇怪的狀況吧！如果真的抽筋或是膝蓋劇痛，那也是天意。拼吧！人生雖然不是只有這麼一場一百公里，但是現在不試著拼看看，爾後每每下著大雨的時刻，我就會想起在暗夜裡奔馳的每一幕，我一定會抱著這樣的遺憾很久很久。忘掉工作，把它拼完吧！至少我在最後一刻沒有選擇逃避。
深吸了一口氣，GO！說也奇怪，腳還真的就聽話地開始往上提起落下，也許是腎上腺素被激發了，居然還能跑得起來。此時突然左邊肩膀一沉，一起並肩跑來的W拉了我的衣服一下，我回頭看了一下，大概意識到此時我的角色還要兼著擔任「大海中的浮木」，送佛就送上天吧，拉了她的手就往坡頂跑。
下坡了，真的不知道哪來的神力挹注，像是後面有猛獸在追一樣的拼命逃跑著，腦海裡浮現著大逃殺的畫面！我從來沒有在一場比賽中像這樣把自己逼到絕境然後如此地猛然爆發，腳步輕盈地讓我都懷疑了我剛剛有嗑了什麼鬼東西。
「還有三百公尺，還有兩分鐘。加油！」旁邊民眾熱情地揮舞著雙手大喊著。
一個彎，再一個彎，又一個彎，不是說還有三百公尺嗎？終點在哪裡啊？我心裡咒罵著，不要搞我！
再一個彎，燈火通明的終點拱門終於出現在眼前，但是我完全看不到計時鐘，神啊，這時候請不要開我玩笑！求祢！
操場的沙土被我和W衝刺的速度踩得四處飛濺，衝上去那一瞬間，13:59:08幾個數字大大地出現在眼前，整個心情也隨著微微起伏的終點舞台順勢飛揚到最高點，如果這不是奇蹟，那還有什麼是奇蹟呢？
眼鏡滿是霧氣的小雪在我前面跟一個日本人相擁著，她在我不久前也才剛進終點，感謝神沒有在最後一刻拋棄我們，正與小雪相互祝賀的同時，煙火在19:30一分不差地在天空中燦爛地綻開，這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麗的煙火了。
「今天海上天氣好嗎？」
「很晴朗。」 我手裡握著照片，含著淚，笑著回答。
~THE END~
